無論東方西方,美術中顯形的神主、聖徒、高僧,頭上必有圓光。東方的繪畫雕塑,注重正面造型,圓光的安置總能妥帖,從而愈演愈繁,層出不窮的所謂法輪寶相,華麗無比。西方則不然,簡單一圈或一片,從不考慮裝飾,就整體而言,倒也純淨悅目;無奈事情發生在西方的繪畫雕塑不滿足於正面,還要作側面半側面的造型,這一側,圓光勢必要隨頭部之轉而轉,轉成了橢圓的鐵環銅盤狀,臨空浮在頭頂上,非常之不安。中古世紀的造型藝術家,在西方大概也還不知空間是幾維度的,光是幾進向的,令這頭上的光顯得格格不入。
這不過是「滑稽」。還有別的,可說是近乎「悽慘」。
稍老一輩的中國文人,皆知弘一法師其人其事。李叔同先生(弘法法師俗名)博涉文學、音樂、繪畫,尤擅書法。早年演劇,反串「茶花女」。他東渡日本留學,翩翩濁世佳公子,稱得上一代風流的了。想必出國前已成家室,所以歸國之日,攜一日本女子回府,原配夫人鬧得個煙塵陡亂。據說李先生就是因為調停乏術,萬念俱灰,快速看破紅塵。孑身潛往杭州靈隱寺剃度受戒。兩個妻子赴到飛來峰下,丈夫已經坐關了。坐關是自願的禁閉,由當家和尚親手在斗室的門上貼好封條,到期方可啟封出關,飯盂水罐從一小窗口遞進遞出。當時李家兩位夫人在「關」前雙雙跪地嚎啕,苦求夫君回心轉意……一天一夜,裏面寂然不答半句話——此心已決,誓不回頭,弘一的堅定徹底是值得欽敬的。
世伯趙翁,是弘一法師的好友。某年我去叩賀趙太夫人的華誕,看到弘一法師手抄的一部金剛般若波羅密經,是特地奉贈給趙翁萱堂的。我實在佩服他自始至終的一筆不苟,不揚不萎,墨色也不飽不渴。佛經中多的是相同的字,寫得宛如獨模所鑄——書道根柢之深,倒是另一回事,內心安謐的程度,真是超凡入聖。這種純粹的境界,我是望而生畏的。俯首端詳這部手抄的經典,說不出的歡喜讚嘆,看得不敢再看了。
平時多次在富家豪門的壁上,見到弘一法師所書的屏條。字,當然是寫得一派靜氣。然而我有反感,以為出家人何必與此輩結墨緣,就算理解為大乘超度普救眾生,我也還是覺得其中可能有討好施主的因素在。藉此而募化,總也不是清涼滋味——我發覺自己很為難,同情出家人的苦衷比同情俗人的苦衷更不容易。
趙老伯是著名學者,大雅閎達,卓爾不群,自稱居士,釋儒圓通,境界也高得可以。某日相隨出遊,品茗閒談,談到了弘一法師示寂前不久,曾與他同上雁盪山,並立岩巔,天風浩然,都不言語。自然是澄心濾懷,一片空靈。而人的思緒往往有跡象流露在臉上,趙老伯發現弘一的眼中的微茫變化,不禁啟問:
「似有所思?」
「有思。」弘一答。
「何所思?」
「人間事,家中事。」
趙老伯講完這段故事,便感慨到:「你看,像弘一那樣高超的道行,尚且到最後還不斷塵念,何況我等凡夫俗子,營營擾擾。」
當時我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,卻也深有觸動,所以至今記憶猶新。趙老伯素來不臧否人物,皆因父輩至交,才會在世侄面前說此一段往事,恐怕除了那天純出偶然地對我談過之後,從此不復為外人道,因此值得追記。我視之為舍利子。
趙老伯敏於感,勇於問。弘一法師率乎性,篤乎情;如若他答以「無所思」。或以梵諦玄旨作敷衍,那是多麼可怕,虛偽是卑污的。而弘一法師就能坦呈直出,這是了不起的,是永遠的靈犀之光,比那裝飾性的炫光,比那如圈似盤的鈍光,更使我難忘。我對弘一法師的任何良與不良的印象都可以取消,就只保存他這句示寂前不久吐露的真聲。多少嚴閉的門,無風而自開,搏動的心,都是帶血的。
記得我沒有問趙老伯當時聽到弘一法師如是回答的剎那間,弘一頭上有無出現圓光,因為我知道必是有的——並非世伯和世侄的感想不盡相同,而是完全不同,這樣的「代溝」,有比沒有好。
這不過是悽慘,悽慘而明亮。更有一種圓光,可說是近乎殘酷,殘酷而昏暗。
夜晚,幾個朋友在小酒吧一角絮絮清談。
研究生物物理學的喬奇說:「人體本身不停地發著某種光,天賦特異功能者其亮度較強,有時肉眼也能看見這種紫地青藍地毫芒,頭部是覺得更明顯些。」
對不明飛行物最感興趣地松田說:「外星體來客所穿地宇宙服,那個頭盔,就是古代雕刻壁上地神像的圓光,在埃及、墨西哥、俄羅斯,都能看到,古代人憑記憶、傳說,作了概括的圖象。」
從事繪畫雕塑的歐陽說:「以圓形襯托頭部,可以使觀者的視線集中到人物的臉上去。」他又笑著自白:「我的頭,也一度有過圓光。」
語畢,歐陽微笑不斂,慢慢道來:
「二十世紀末葉,某國,某十年,發生了某種類似宗教異端裁判庭的事件。我本來也不好算是異端,卻因某件浮雕的某一細部受人指控,轉瞬就被關押起來。一間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,三面是牆,一面是鐵柵欄,容納五十餘人。白天坐著立著,人際有點空隙,夜間紛紛躺下來,誰也不得仰面平臥,大家都得直著腿側身睡,而腹貼前者之背,背粘後者之腹,悶熱如蒸的夏夜,人人汗出如漿……這且不談,單說那頭上的圓光的發生吧!」
「漫長的白天,老少中青濟濟一堂,凡資深者才有機緣靠牆而坐,新來乍到的呆在中區,無所憑藉,腰酸背痛,更覺日長如年。監章規定:不准泄露姓名和案情,不得導聽旁人之案情和姓名。我牢牢記住,堅不吐實,亦毫無興趣與人攀談。兩個月之後,我僥倖得了靠牆而坐的資格,果然對腰背大有幫助,簡直是一種享受。而且眼看別的囚徒,竊竊私語,頗不寂寞,所以當那個緊挨在旁的白髮長者第三次低聲垂詢:『閣下所為何事?』我就輕輕答曰:『雕塑闖了禍。』長者大喜,原來他自以為遇到同道了。他是一位頗有聲望的美術鑑賞家兼畫家,偎著我的肩溫存耳語:『不要灰心!不要灰心啊。』我反問:『你怎知我灰心了。』長者幽幽道:『從神色看來,你走藝術的路走累了,又不願走邪路,只好洗手不幹。』我覺得他有點眼光,我當時在想:一旦重見天日,此生不復與泥巴石膏為伍了。長者又言:『看我這把枯骨,還要畫,畫到枯骨成灰,骨灰還可做顏料。你年輕一半,不要灰心!』我反駁:『畫到死,雕到死,有什麼意思。』『對啊,然而別的,更沒有意思啊。』這倒真是一語道破,我已經雕塑了如許年,再改做別的事?還沒有真的去做已經覺得比雕塑更沒有意思了。不禁側首看了長者一眼,白髮如銀,他詭譎地微笑著問我:『做過浮雕地佛像嗎?』『做過。』『那頭上,腦後,有圓圓的一輪?』『佛光。』長者吸了口氣:『你知道是怎麼來的?』『天生天賜。』『不見得……你看,看對面那些坐著的人的頭!』一經點破,我頓悟了——一個一個人頭的後面,果然都有圓暈襯托,那是許多來過這裏的人的頭,不斷地與塗著一層石灰的牆面接觸,頭垢染出灰褐色的圓暈;人高矮不一,你摩我擦,合作出來的圓暈,其大小與正坐在那裏的人的頭之比例,恰如一般畫像雕像上的莊嚴佛光。而且到了這種地步的人,一進監房就得強行落髮,時值盛夏,大家都赤膊,靠牆盤腿跣坐,那圓暈、那禿顱,儼然十八尊羅漢,只多不少——我笑出聲來!此中契機,欲辯忘言。」
「長者見我領會到了,便十分欣慰,精神為之抖擻,從此我們成了忘年莫逆之交。」
歐陽也從我們幾個聽者的眼神和笑聲中得到了他所需要的讚賞。
大家拿起酒杯,不知為什麼而乾杯,也都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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